51岁的李大姐，因“鼻咽癌放射治疗”再次入院，这是她接受的第十次放疗了。那个清晨，我像往常一样推开病房的门，第一眼，我便注意到了那份不寻常的寂静，以及那份摆在床头柜上原封不动、早已凉透的早餐。视线微转，李大姐坐在凳子上，面朝窗外。我放轻脚步走近，才看清那无声滑落的泪水，正一颗接一颗，浸湿了她鬓角的花白。
我的心陡然一沉。放疗的副作用，终究还是以一种最猛烈、最不讲情面的方式，汹涌而至。那种疼痛，像含了满嘴的玻璃渣，连吞咽、喝水都是酷刑。
“李大姐，”我的声音下意识地放得极轻，怕惊扰了正承受痛苦的她，“能让我看看您的口腔吗？”她缓缓转过头，眼里只剩下空洞与麻木。我戴上手套，轻轻托起她的下巴。当手电筒的光束探入她口腔的瞬间，即使已有心理准备，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原本应该粉嫩的两侧颊黏膜，此刻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乳白色溃疡斑片，边缘红肿，而下唇内侧，那几个深紫色的血疱，更是触目惊心，仿佛随时都会破裂。
她试图开口，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下，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，像含着一口滚烫的沙砾：“龙…龙护士…我…可能真的……撑不住了……”这句话，轻飘飘的，却像一根锋利的针直刺入我的心脏。那不是抱怨，不是询问，而是一种好像生命之光近乎熄灭的绝望。
“您别这么说，李大姐，会好的，我们一起来想办法。”我紧握她冰凉的手安抚她，然后转身去报告医生李大姐的情况，根据医嘱，迅速备齐所需物品：生理盐水、利多卡因注射液、维生素B12注射液、无菌棉签等。当我推着治疗车，再次回到她床边时，我看到她的身体变得僵硬，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。我用镊子夹起第一根被生理盐水充分润湿的棉签，尽可能以最轻柔的力道，探向那片“废墟”。棉签尖端刚刚触碰到一片溃疡的边缘，她的身体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，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。我立刻停下，将棉签移开，没有急着继续操作，而是再次握住了她紧攥床单、冰冷的手，用我的掌心温暖她：“我知道，李大姐，我知道这非常疼，但是要把那些坏死的组织一点一点清理干净，新的肉芽才能长出来。我们不急，疼就先缓一缓，慢慢来好吗？”她闭着眼睛，但攥紧床单的手，微微松了一丝力道。我接着给李大姐清洗口腔，每一次触碰，都伴随着她的战栗，清创的过程缓慢而煎熬，我几乎是操作一下、停一下，不断地和她说话，哪怕能分散她一丝一毫的注意力。
操作的最后我拿出精心配置的漱口液，“李大姐，接下来我们用这个漱口水，含在嘴里，尽量让它在所有溃疡面上都停留三到五分钟，然后再轻轻吐掉。”我一边示范着动作，一边解释，“这里面有能止痛的药，会像给伤口穿上一件凉凉的、薄薄的防护衣，能让您舒服好几个小时。”她看着我，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长期疼痛带来的畏惧。她迟疑着伸出舌尖，轻轻舔了一下杯中的液体。“凉凉的……”她含糊地、却带着明显的惊喜说，“真的……舌头好像麻了一点……不那么疼了。”一瞬间，她的眼里仿佛有了光亮，想不到这杯小小的漱口液，竟然让她重新燃起一丝希望。
严重口腔溃烂让进食成了比治疗本身更艰巨的挑战。我根据李大姐目前的情况，和营养师一起重新调整了食谱，所有的食物都须呈流质或半流质状态，叮嘱进餐的温度为38摄氏度，这是一个最接近人体体温的数字，既能保证食物温热适宜，又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对口腔黏膜造成冷或热的刺激。
第三天下午，我找来一种特制的吸管，教李大姐如何小口吸饮温凉的藕粉。她尝试了几次，虽然动作仍有些笨拙，但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。她在练习本上歪歪扭扭地写：“像小时候喝奶一样。”写完，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。那笑容虽然短暂，却像乌云缝隙里撒下的一缕阳光，珍贵无比。
转折发生在第十天，我发现李大姐口腔里的溃疡面不再那么触目惊心，一些小的溃疡甚至有了愈合的迹象，而且她居然能小口地吃下小半碗煮得软烂的龙须面了。聊天过程中，她从枕头底下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，郑重地放到我手里。
我小心翼翼地打开，纸上是李大姐用一支钝头铅笔认真且用力写着的一行字：谢谢你没有放弃我，在我最绝望的时候。短短的十几个字，瞬间让我的泪水涌了上来。在这一刻，我对于“人文关怀”这四个字，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，它从来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名词，也不是护理规章里条条框框的要求，从这个案例中，我感受到每一个人都被这个世界需要着、尊重着、爱护着，她的尊严，不容侵犯。
三周后，李大姐口腔内的溃疡已基本愈合，达到了出院标准。出院时我送她和家人到电梯口，叮嘱后续的注意事项。电梯门即将打开的瞬间，她突然转过身，用力地紧紧拥抱了我。那个拥抱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，也带着无尽的感激。她在我耳边用清晰而稳定的声音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龙妹，谢谢你，是你让我还记得，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。”
“龙妹”，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叫我。她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，让我心情澎湃，瞬间充满了动力。原来，我们日复一日所做的这些看似平凡琐碎的“小事”，在患者被病痛折磨时却能给予他们力量，是在告诉他们：我看见了你的痛苦，我尊重你的感受，我理解你的恐惧，你作为一个独立、完整的“人”的尊严与价值，在这里，被我们小心翼翼、全心全意地守护着。而这种源于尊重与理解的守护所迸发出的力量，有时能穿透肉体的痛苦，直抵心灵深处，给予生命在暗夜中跋涉的勇气以及继续前行的温暖力量。这或许就是我们护理这份职业，最崇高、也最动人的意义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