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分享的是一位78岁民婆婆的故事。她与病魔抗争十余年,在肿瘤科病房里住过23床、47床、18床、25床……最终在57床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。在这段旅程中,我们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与顽强,它不仅是对抗疾病的历程,更是一场关于生命尊严、亲情重量和陪伴意义的深刻对话,也让我们医护人员再次思考:当医疗的边界清晰可见,我们还能为患者做些什么?
民婆婆是我们肿瘤科的“老熟人”了。她曾经是一位老师,在2014年夏天被确诊为肺癌,从此便开启了漫长而艰辛的抗癌之路。化疗、放疗、复查、再化疗……那些年,她规律地往返于家和医院进行治疗,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病情的扩散,她的身体不再像以前一样硬朗,但她身上始终带着一股从不轻言放弃的坚韧。她是一位和蔼亲切、可爱中又有些许倔强的婆婆,用我们当地老话来说叫“硬颈”。民婆婆的儿子由于工作和家庭等各种原因,每次办好入院手续后只能留她一人住院治疗。因民婆婆日常生活大部分不能自理,儿子想给她请护工照顾她,却总被她厉声拒绝。她用最狠的话语去回应儿子的关心,责怪他请护工浪费钱。她还舍不得及时换纸尿裤,每次都是等到纸尿裤全部湿透才肯让我们换。其实我们都知道,她不是不想要护工照顾,而是想省下那些钱留给她儿子。民婆婆虽疾病缠身,但心里优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,她的这份良苦用心,是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”的生动体现,展现了这世间最纯粹的母爱。
在民婆婆还住23床的时候,有一天我上小夜,像往常一样去交接班,交接到她的时候被告知她发烧,吃了退烧药,在接完班后半小时左右,我准备去给她复测体温,却发现她没吃退烧药,身体也越发的滚烫。那时候对于她没及时吃药我感到忧心,但更心疼她身边没有一个照顾她的人。于是我一边为她测体温,一边轻声地问:“民婆婆,您怎么没有吃退烧药呀?”她说:“老妹啊,我拿不到水,水也是冰的,你可以帮我拿水么?”我连忙答应,为她倒了一杯温水,协助她吃下退烧药。
民婆婆一个劲地跟我说谢谢,也趁机跟我讲了一些心里话。她说她老伴早早就离开了,她只有一个儿子,儿子也有家庭,忙得抽不开身。我听着这些话,心里有些难受,很想为她做点什么。我看到她桌子上有碗没洗,便说:“民婆婆,这碗我帮您洗吧。”民婆婆说:“这样可以么?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?”我连忙说不会不会,然后拿起碗去洗,洗好后我又回到她床边,把碗放好。民婆婆说:“你怎么那么好,如果你是我孙女就好了。”听到这话,我笑着说:“可以啊!我做您孙女,但是您要乖乖听话哇,平时也要多喝水,身体才能更好!”那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她的孙女一样。她开心地说:“好,我有孙女咯!”语气里流露出欣喜。从那以后,我和民婆婆都是以孙女和奶奶相称,我的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,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奶奶一样。
那天晚上6点多,民婆婆退烧了,她儿子也来了,在病床边看着民婆婆吃饭,我看到这一幕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。到了晚上8点多,像往常一样,她儿子回去了,只剩她自己一个人。我查房时发现她表情痛苦,便走到她身边说:“民婆婆,您“孙女”来看您了,”我放轻声音,怕惊扰了她,“您是不是哪里特别不舒服?能告诉我吗?”她沉默了许久,终于,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,吐出两个沉重的字:“痛啊……”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“是身体疼得厉害吗?还是……”我继续轻声引导,希望能触及她心底那座沉重的冰山。她顿了顿,眼角泛起泪光:“最让我难受的是……拖累了我儿子。自己家顾不上,天天为我这病秧子奔波,花钱像流水……我活着,就是他的负担,你说我怎么还不死……”说完她盖上被子把身体侧到另一边去,泪水滑落,浸湿了枕巾。这份对亲人的愧疚,像一块巨石,压得她喘不过气,甚至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窒息。听到她说那句“我怎么还不死”,我感到很揪心,我握紧她的手,看着她的眼睛,声音温柔却坚定,“民婆婆,您看,您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儿子,怕拖累他,这份心,不正说明您有多爱他吗?您总觉得自己是负担,可您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吗?您是他的妈妈,是他的主心骨,您知道么?‘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’,您肯定听过这句话,有您在,家才是完整的家,他的心才有归处。”民婆婆听完我说的话,细细地想了想,随即用力地点点头,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:“老妹啊,你说得对,我听你的,日子过好一天是一天。其实我知道你说做我的孙女是在哄我,你有这份心,我就很开心了,谢谢你。”就这样,往后的几天,民婆婆的状态都很好,直至出院。
然而,在2025年8月,57床的民婆婆,病情急转直下。癌细胞无情扩散,化疗的副作用像汹涌的巨浪,彻底吞噬了民婆婆。剧烈的恶心呕吐日夜折磨着她,每一次呕吐都耗尽她全身力气,紧随其后的是深入骨髓的剧痛。止痛药失效,疼痛让她整夜无法合眼,只能蜷缩在病床上,发出微弱的呻吟。那晚,我们医护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。我们冲进病房,看到监护机显示所有数值都在往下降,她也没有了意识,我们倾尽全力抢救,插管、上机……然而,最后民婆婆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我再也握不了她温暖的手。
民婆婆的故事,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。它让我再次审视护理的本质:不仅仅是技术操作,更是心灵的触碰;不仅仅是对抗疾病,更是陪伴生命,尤其是在生命走向终点的脆弱时刻。
生命,是一场偶然又珍贵的相遇,而死亡,是每个人必然的归途。当生命的烛火渐弱,我们所能做的最崇高的致敬,或许并非徒劳地阻挡那必然的熄灭,而是——尽力驱散那笼罩的黑暗(痛苦),点亮那最后的微光(尊严与爱)。让个体在弥留之际,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温度,依然能保有选择与表达的权利,依然能被爱紧紧拥抱。